第一次見到我先生，他是我弟弟的家教老師。

        從不知dao有人的風姿可以如此卓越，就像是一枚秋日的太陽，溫nuan，但仍然gaogao在上。他chu現在我們家，除了“貴腳臨賤地”，我也想不chu別的形容詞。

        連正在整飭漁竿的爸爸都怔了怔，腰躬著再沒直起來，就著那謙恭的姿勢迎上前張嘴叫：“小賀老師。”在我弟弟背上拍了一xia：“叫啊，多大的人了，臉pi薄得跟女娃娃一樣。”又罵我：“也不知dao給老師搬把凳zi，一點yan力見都沒有，多大的人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罵我代表著對客人的重視。這是他的待客之dao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常常覺得我應該躲起來，躲得很深很深，世上沒有我這麼個人才好。但家就這麼大，能躲到哪裡去呢？何況我懷疑不guan我躲在哪，爸爸都能把我揪chu來。不，哪怕我成了鬼，他恐怕也會拘著我的鬼魂來罵吧：“一點都不懂事的啊！怎麼？——都多大的鬼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這畫面讓我很想笑。我的嘴角還真的勾了起來，把我自己嚇了一tiao，很怕自己變成神經病了。我趕緊埋xia頭，搬好椅zi，如有芒刺在背，快快逃離，躲進衛生間，檢查自己的儀表是否妥當，luolou在外的脖zi、手腕等處有沒有louchu傷痕。

        是的，我爸爸打我們——嚴格來說，他不順心時才打。可惜他不順心的時候很多。這種時候他不打別人，就算憋壞了，也要跑回家再動手。feishui不liu外人田。仿佛我們還應該為此覺得榮幸。總之他在外面就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樣zi。以至於我一生看到老好人都會害怕，像看到畫pi忽然要甩脫chu去，xia面的惡鬼tiaochu來張開血盆大kou咬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爸打我媽最多。應該是因為我媽嫁給他了，是他的。他打他的東西，理直氣壯，天經地義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也打我，但以不打殘疾不破相為原則。因為他相信我長大了是別人家的，我就像是他暫時幫別人保guan的財產，不該損傷，否則以後怎麼交chu去呢？多對不起人！

        打弟弟也行，老ziguan兒zi也天經地義。但他同時也相信弟弟長大是要當家的，萬一打壞了，家怎麼辦？只能盡量輕些，盡量往屁gu上招呼。

        還有罰站什麼的，我跟弟弟。這些都太麻煩了。不如打我媽打得自由liu暢輕松寫意。他似乎認為我媽不guan怎麼打都還能zuo家務的，因為她是他的老婆，這就是她的本份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從去年我開始發育，爸爸更是不碰我了，因為覺得我很快要zuo別人的老婆了，該由別的男人來打，他是個謙遜客氣的人，不等那個別人來宣示主權，就早早虛位以待。當覺得我太欠揍了，就只叫我媽來，反正“女人之間的事”，他不guan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媽很少被爸爸委以如此重任，受寵若驚之余，執行得盡心盡責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我shen上少有不帶傷痛的時候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其實我檢查儀表時是不用擔心傷痕的。她從來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。打得疼，但不給人看見。似乎這樣一來她就是個好媽媽，而我好嫁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恨我媽比恨我爸還多。可能因為現在都是她在直接打我。我是她唯一名正言順可以打的人。她在我shen上技藝純熟，百尺竿頭更近一步。她咒罵我最兇的時候都帶著一種qing緒發xie的愉快，似乎她一生的委屈也終於有了chukou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我怕自己恨媽媽更因為她在家裡地位低。到頭來，我也只敢揀最低弱的人恨。就像她揀全家最弱小的人——我——來打。我成了跟她一樣卑鄙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惱得我想往洗手臺上來一拳。我像爸爸一樣暴力了。可我只敢欺負一個臺zi。甚至就連這個臺zi我都不敢真打。別說打壞它了，就只打chu點聲音來都不敢。我真沒用。我愧疚的咬了咬嘴唇，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活這麼大就只會逃。喜歡一個人，也逃開不見他。

        這個人沒過多久就不再zuo我弟弟的家教了，我甚至都沒有好好送別他。